周鍊霞
周鍊霞与吴湖帆两人究竟是“填词侣”,还是“鸳鸯侣”?由于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一书的渲染,后人多为之津津乐道,且以信者或半信者居多。刘聪著辑《无灯无月两心知———周鍊霞其人与其诗》(北京出版社2012年版)一书是为吴、周两人的辨诬之作,考证、钩稽用力甚深。刘聪在该书周鍊霞《鹧鸪天》一词的注释中说:“吴湖帆与周鍊霞感情颇笃,填词绘画,合作甚多。近人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曾述及吴周二人婚外之私情,语多诋毁,实未可尽信。据吴氏《佞宋词痕》可知二人于20世纪50年代方往来密切,然其时周鍊霞‘已作阿婆,非复三五少年也’(冒鹤亭《螺川韵语序》)。鍊霞友人包六谦曾道:‘紫宜少时颇端丽富文彩,所作词语颇大胆……其实跌宕有节,有以自守,只是语业不受羁勒而已。’(《与施议对论词书》)实已为其辨诬。友人周采泉在《金缕曲》又道:‘半世空房榻。赏孤芳,榴花插鬓,凤仙殷甲。’亦言周鍊霞与夫婿半世分居,却守节自赏之意,皆可谓旁证。至于《佞宋词痕》中二人唱和之篇,或互有倾慕缠绵之意,实同为‘语业不受羁勒’之例也。”
传世南宋孤本《梅花喜神谱》,是吴湖帆“吴氏文物四宝”之一,也是“梅景书屋镇宝”,是夫人潘静淑三十岁生日时父亲潘祖年所赠礼物。书中历代名人题跋、观款累累,可称江南文献名物。书末有潘静淑画绿萼梅图一开,周鍊霞画红梅图一开,均无年款。根据吴湖帆《丑簃日记》1935年元旦日记所记:“早晨与静淑同观《梅花喜神谱》,题字焉。静淑画绿萼梅一页于册后。”可知潘画作于1935年春节。周画题云:“拟宋人纨扇笔意为静淑仁姊补图。鍊霞。”吴湖帆题周画有《柳梢青》词云:“花占春先,看飞雪后,一样情牵。往事风流,美人林下,明月窗前。 几番清梦缠绵。又何如罗浮醉仙。心系词工,眉舒黛妩。
额点妆妍。”词意暧昧,借题发挥,令人遐想。卷中周鍊霞题吴湖帆画《红梅图》诗云:“天风一夜绽寒香,翡翠珊瑚斗雪光。不向山中寻鹤伴,老逋今亦爱鸳鸯。”老逋是宋代诗人林逋,其以“梅妻鹤子”著称,这里是借代吴湖帆。据书中吴湖帆红梅图跋记可知,周的题画诗写于乙亥年(1935)春日。《梅花喜神谱》中还有一条吴湖帆与周鍊霞同赏画谱观款:“癸巳元宵,抱真、鍊霞同观。”《四欧宝笈》之宋拓《化度寺》中也有:“癸巳上元同观。抱真、鍊霞。”周与吴两人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但两人之间是否有逾越道德伦理之事,后人真的不应妄自臆测。
在近几年的书画拍卖市场中,先后有两件吴湖帆与周鍊霞合作的《荷花鸳鸯图》,均是应友人“点题”而作。两图中周鍊霞的工笔鸳鸯,精彩异常,功力极深。后两图皆高价成交。上海某拍卖公司2004年春拍中,有吴湖帆与周鍊霞合作《荷花鸳鸯图》镜心,是钱镜塘“点题”之作。图左上有吴湖帆题词并跋云:“画展蕉心,诗回玉枕,微波隐托辞通久。莫道春归犹惜,多景悬秋。几回眸。 暖暖金沙,溶溶蓝水,叶田掩映思珍偶。借问霓裳,缥缈花浣蘋洲,漫悠悠。 共倚阑干,俯双影、鸳鸯倾盖,可堪锦障迷离,还教绮思延愁。且嬉游。恁横塘清浅,指点云情舒卷,月华吞吐,仿佛撩人,拾梦红楼。镜塘道兄属写四面莲花,依柳屯田《曲玉管》词谬律题上,甲午夏日吴湖帆。”周鍊霞题词云:“连蒂、连蒂。四面开成殊丽。霞腴初醉红螺。翠影翩翻绿波。 波绿、波绿。中有鸳鸯双浴。右调三台令。螺川鍊霞补鸳鸯并题。”吴、周二词见《佞宋词痕》,图亦见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堪称名作。又上海某拍卖公司2003年春拍中,也有一幅吴、周合作《荷花鸳鸯图》轴,是应篆刻家吴朴堂“点题”之作。吴湖帆题云:“叶有清香花有露,叶笼花露鸳鸯侣。朴堂宗兄雅赏,吴湖帆写六一词意。甲午秋日鍊霞画鸳鸯。”六一即欧阳修。以上二图均钤方一朱文闲章,印文曰:“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此印或是吴朴堂所刻。词句原为“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此是南宋词人姜夔《念奴娇》中咏荷花之句。甲午即1954年。吴、周两人当年的“鸳鸯侣”关系,在他们当时的圈子内似乎人尽皆知,而两人也并不为之避讳和掩饰。吴湖帆曾得到一方汉玉印,印文“茝夫人”,此印见明代顾从德《集古印谱》。周鍊霞原名紫宜,又名茝,吴即将此印移赠给了她。但词和印中的“鸳鸯侣”,是否就是生活中的“鸳鸯侣”?这难免使人“信者恒信,疑者恒疑”也。
周鍊霞于1954年清明前后曾到杭州小住,在此期间写有《采桑子?小住杭州遣怀》十首,亦刊在吴湖帆《佞宋词痕》吴倡和词十首之后。每词首句为:“湖边最忆填词侣”、“登山最忆填词侣”、“灯前最忆填词侣”、“泛舟最忆填词侣”、“踏青最忆填词侣”、“行吟最忆填词侣”、“品茶最忆填词侣”、“传真最忆填词侣”、“归途最忆填词侣”、“挥毫最忆填词侣”,可谓无时无刻不在“最忆填词侣”。词中还有“料得离情一样深”、“千里相思许梦得”、“无限思量梦不成”、“未易相逢别更难”等句。吴湖帆《玉楼春?寄怀》中也有云:“病房最忆填词侣,咫尺相思千万语。乍将离绪换相逢,一笑眸明情默许。”
如仅从字面上看似为“相思情词”,但也可解读为“语业不受羁勒”;亦或许是一种“精神恋爱”、“嘴上情侣”的文字游戏而已。但有一点也应该了解:1949年之后,周鍊霞已失去了经济来源,丈夫徐晚蘋又去了台湾任职,半老徐娘,携家带口,艰难的生活境况可以想象。她因此“最忆填词侣”,或许从中得到过吴湖帆的一些经济上的接济。就吴湖帆的人品而言,这种可能性是应该存在的。而她为吴氏代笔作词,写“情词”或两人合作《荷花鸳鸯图》等,也算是一种情义上的回报和聊以取酬之举吧?
另外,周鍊霞早年与张大千亦有过交往,但两人关系是否如《安持人物琐忆》中所说那样,令人质疑。如果吴、周两人真是“鸳鸯侣”关系,而非单纯的“填词侣”,那张大千是不会与周鍊霞超越“腻友”关系的,张大千在这方面是极有分寸之人。在《大风堂遗赠印辑》(台北故宫博物院1998年版)一书中,有台湾著名篆刻家王壮为所刻一方朱文印,曰“一目了然”。边款跋云:“人赠诗家周鍊霞‘一目了然’印,则曰:‘是应转赠大千居士也。而路远莫能致。’苇窗言之,因为居士刻此四字。丙辰仲春,壮为并识于台北。”丙辰即1976年。苇窗即沈苇窗,是张大千生前好友,当年在香港先后编辑出版《大人》和《大成》文史杂志,时常来往于大陆和台湾之间。周鍊霞曾在“文革”中遭遇迫害,一目被殴打致瞎。后来即请友人(一说是来楚生)刻“一目了然”和“眇眇兮余怀”(《楚辞》句)二印,聊以解嘲。张大千晚年因患糖尿病而致一目失明,故周鍊霞欲将“一目了然”印转赠老友,
亦堪称艺坛佳话。
笔者以为,今人在评论古人或前人时,应该有知世论人的史学观念,应该有“了解之同情”的宽容心态,而不可站在所谓的道德制高点上去刻意褒贬一个人,尤不可将个人 的观点强加于人,否则皆为偏颇之见,既无任何现实意义,也无多少参考价值。
施蛰存艺坛因缘
施蛰存与陈巨来
施蛰存与陈巨来定交的具体时间是1963年10月15日。施先生在此日的日记里写道:“晨谒尹石公,以‘鹓雏诗集’请其覆定,并以所录诗呈之。陈巨来适在座,因以定交。”(施蛰存《闲寂日记?昭苏日记》)尹石公(1888—1971)又名尹炎武,江苏丹徒人,著名史学家和藏书家,晚年寓居上海。施先生在后来为陈巨来《安持精舍印冣》所写的序言里亦有云:“岁癸未,余自闽中归省,闻有印人陈巨来号安持者,出赵叔孺门下,方以元朱印驰声海上。越二十年,于尹石公斋中始得奉手。清且癯,温而恭,雅士也。自此时有过从,常得观其所业。”癸未即1943年,而“越二十年”是1963年。
在《闲寂日记》的1963年12月16日中有记:“下午至豫园古玩店购得青田石章三枚,拟托陈巨来治之。”这是施先生第一次托陈巨来治印的文字记录。在1964年3月21日的日记里,施先生第一次收到了陈巨来为他刻的印章:“下午周迪前来谈,并携来陈巨来为刻印章二枚。”时间长达三个月左右。
在1974年,陈巨来从狱中释放回家。施蛰存知道之后即赋诗一首以示“申慰”,诗云:“十年钩党事难知,失喜东坡竟尔归。石破天惊犹此手,凤笯鸾杀岂低眉。欲持直道宜三黜,莫望神都赋五噫。时世方尊荆国学,何妨多集半山诗。君好为集句诗。”(《北山楼诗》)此诗中用典部分可以不用深解,但说陈巨来在狱中“凤笯鸾杀岂低眉”一句,后曾为有关人士的家属或弟子所“质疑”。施、陈两人曾是“牛棚难友”,或许施先生应该有一定“发言权”,所以外人不宜置喙。后来,施先生在《安持精舍印冣》序言中再次提及此事:“余与安持交既久,投分日深,又知其为贞介绝尘之士。初膺迁谪,再罗浩劫,妻女饥寒,身病几死,其遭遇可谓酷矣。而安持夷然自若,默而无忤。甲寅之春(一九七四年),安持得放归,余喜而赠之诗曰:‘石破天惊留好手(注:后《北山楼诗》改为‘石破天惊犹此手’),凤笯鸾杀岂低眉。’谓足以尽安持矣。”
陈巨来晚年曾经写有许多篇记述当年艺坛人物的文章,多写于香烟纸盒和废纸之上,即后来的《安持人物琐忆》。他当时将此文稿郑重托付给施蛰存保管,一是希望施先生帮他稍作文字润饰,二是施先生在海外的朋友和弟子甚多,希望能够设法出版。20世纪80年代中期,周黎庵先生到施先生寓中闲聊,周当时供职于上海古籍出版社,见此文稿甚有兴趣,遂拿回细阅。但因其中涉及许多名人隐私和恩怨,深有顾虑,不敢编辑出版。直到1999年,《万象》杂志顶着压力开始连载发表,竟一时洛阳纸贵,传遍人口。因名士在写文章时,难免会在细节或时间上有“误记”和“耳食”,因此引起了文章中所涉及的某些人士家属的强烈不满,几欲诉讼。
施蛰存原籍浙江吴兴(今湖州),陈巨来原籍浙江平湖(今属嘉兴),两人可以说是同乡,又皆旅居上海,一种地域乡情使得他们一见如故。后来虽历经人生坎坷,但始终是雅道艺友,相知相惜。施蛰存别署北山,斋号北山楼。《诗经?小雅》中有诗云:“南山有台,北山有莱。”莱者,藜也。藜者,草也,所以施先生将自己暗喻为“藜草”。“北山”二字应是特定环境下的别署。陈巨来别署安持,斋号安持精舍。“安持”语出老子《道德经》第六十四章中首句“其安易持”,寓意安稳时容易持守之意。
我曾鉴阅香港某先生收藏的施蛰存生前用印印蜕一件,上钤施先生鉴藏印二十一方,其中陈巨来十方,韩登安三方,钱君匋三方,高式熊二方,单晓天、陆天游和卢辉伦各一方。陈巨来所治十印为:“北山楼”(朱)、“北山石交”(朱)、“舍之长物”(朱)、“舍之吉金”(朱)、“吴兴施舍所得古金石砖瓦文”(朱)、“天之小人”(朱)、“舍之审定”(白)、“蛰庵翰墨”(白)、“施舍长年”(白)、“施蛰存印”(白)。此件印蜕是施先生在1984年时亲手所钤,可惜没有边款跋文,所以无法知道此批印章的具体制作年月。
在二十一印中,朱文印十四方,大多为工整秀逸一路的印风。古今鉴藏印一般均用此类风格的印章,尤喜用元朱印。施蛰存先生的鉴藏用印也沿袭此传统,并对陈巨来的元朱印尤为喜好。他在《安持精舍印冣》序中曾说:“安持惟精惟一,锲而不舍者六十余载,遂以元朱文雄于一代,视其师门,有出蓝之誉。向使早岁专攻汉印,今日亦必以汉印负盛名。是知安持于汉印,不为也,非不能也。诗家有出入唐宋者,其气体必不纯。安持而兼治汉元,亦当两失,此艺事之所以贵于独胜也。”施蛰存在此篇印谱序文里,以文学史家的独特眼光,对篆刻史上的汉印与元朱印作了精辟的阐述,同时对陈巨来的元朱印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这也是一篇研究陈巨来篆刻艺术的重要参考文献。
陈巨来的印润历来极高,在1929年3月由其师赵叔孺为其所订的印润可知一二:“石章每字二元。牙章每字五元。犀角章每字六元。铜章每字十元。螭文蜡封同字例。指明作元朱加半。牙角平底深刻倍之。极大极小别议。劣石不应。例外不应。润资先惠。随封加一。”(《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此应该是他当年初出道时的印润,此“元”当为银元(大洋)。后来陈巨来在印坛享誉大名,印润则多以黄金计价,几为海内第一,求其治印者多为当时权贵富商和名人大家。抗日战争胜利后,何应钦以中国战区陆军总司令之职,在湖南芷江接受日军侵华司令冈村宁次的投降书。何氏途经上海,以黄金托人求陈巨来刻一大印,印文曰“曾手降百万日军”。致润之巨,轰动一时。
1949年后,求陈巨来治印者多为移居香港的上海和江浙籍富商、银行家或鉴藏家。据传陈巨来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起,印润为每字百元,一印而成
则需四百元左右,几乎相当于普通人的一年工资。而当时海上的许多篆刻名家,印润高者也仅是数元一字,低廉者仅是五角钱一字。施蛰存先生竟能先后得陈巨来治印十数枚(可能远不止此数),当非仅是按印润所得,从中亦可窥知两人非同一般的深情厚谊。另外,陈巨来晚年多病,故刻印极少。如果实在无法推辞,也多为弟子代刀而其稍加修润而已。
施蛰存和陈巨来,两人不论是从人品学识、生活方式、待人处世和交游圈子等诸多方面来看,都应该不会是同“路”之人。一次偶然的邂逅,竟使两人成为终身好友,惺惺相惜,友情长达二十多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传奇”。这令人不禁想起了龚自珍在《投宋于庭凤翔》中的那句名诗:“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前辈高致,令人神往。
施蛰存与陈小翠
1921年9月,周瘦鹃开始创办并主编《半月》杂志,杂志社就设在自己家里。杂志初归中华图书馆发行,第五期后由大东书局发行。杂志上具名主撰人为袁寒云(克文),封面绘图者为画家谢之光。这其实是周瘦鹃一个人的杂志,但该杂志的撰稿人除自己外,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同道文友。比如陈蝶仙(笔名天虚我生)、陈定山和陈小翠一家三人,另外还有包天笑、沈禹钟、许指严、李涵秋、徐枕亚、袁寒云、范烟桥、刘公鲁等,大多是一批后来被定性为“鸳鸯蝴蝶派”作家和“遗老派”文人。当时年仅十七八岁、正在读大学的施蛰存(笔名施青萍)也是该杂志的撰稿人之一,主要撰写文言小说和笔记。《半月》杂志所刊登的文章内容极广,言情、社会和侦探小说、文史掌故笔记、翻译文章、时事、时尚和电影评论等无不涉猎。另还有插图,包括书画、印章、金石和名人照片等。该杂志于1925年11月停刊,共出版有四卷九十六期。
《半月》杂志的封面设计颇有新意,是周瘦鹃邀请当时以月份牌美人画而名噪一时的谢之光绘制每期的封面,所绘的是都市时尚美女,并用三色铜版纸彩色印刷。这是当时的其他杂志从来没有用过的,虽然印刷成本较高,但周瘦鹃为了吸引眼球,打开市场销路在所不惜。
施蛰存当时看到《半月》杂志第一至第十五期封面上的美女时装图后,颇为之吸引。也许是正处于青春幻想期的缘故,又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文学才华,他以十五个词牌逐一题咏之,且每题皆无雷同,诸如《一斛珠》、《蝶恋花》、《醉花阴》、《巫山一段云》、《极相思》、《好儿女》、《步蟾宫》、《锦帐春》、《罗敷媚》、《减字木兰花》、《醉太平》、《步虚词》等。虽然施蛰存当年在填词上尚有较为明显的模仿古人的痕迹,但也显露了他在词学方面与其年龄不符的超常功力。施蛰存后将这十五首词寄给了主编周瘦鹃,竟然杳无消息,自己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其实,周瘦鹃在收到施蛰存的十五首词后,突然产生了一个精心的构想。他即邀请陈蝶仙之女陈小翠再续写题咏《半月》第十六期至二十四期封面上的时装美女图,拟题为《〈半月〉儿女词》。陈小翠也是该杂志的撰稿人,欣然从命,并以《洞仙歌》、《卖花声》、《浣溪沙》、《如梦令》、《菩萨蛮》、《鹧鸪天》等词牌和之。这些词后来大多收录于她的《翠楼吟草》卷六的《绿梦词》中。施蛰存填词是自学,陈小翠填词则有家学渊源,又极具天赋,且得到名家指点,所以在词境上要略胜施蛰存一筹。周瘦鹃在1922年1月的《半月》杂志周年号上发表了施、陈两人合写的《〈半月〉儿女词》二十四首,颇得老一辈人士或同道中人的佳誉,真可谓珠联璧合。施蛰存时年十七岁,陈小翠年近二十岁。
当时,施蛰存有一位表叔沈晓孙恰好在陈蝶仙创办的“家庭工业社”中任职,而陈小翠此时也在该社中兼任配料员之职。沈晓孙也读过《〈半月〉儿女词》,觉得这对小儿女颇有“文字因缘”,遂向老板陈蝶仙提亲,期望促成施、陈两人的姻缘。陈蝶仙对施蛰存的才华颇为欣赏,但他对陈小翠至为钟爱,提出要施蛰存亲自登门拜访。他或许想要进一步考察一下施蛰存的人品和学识。沈晓孙即带上陈小翠的照片回松江见过施蛰存父母。施父随即带上小翠照片到杭州的之江大学与施蛰存商讨小翠之事。施蛰存当时听罢此事,即以“自愧寒素,何敢仰托高门”为由,婉谢了这门婚事。一对“绝配”的才子、才女,就此错过了一段人世姻缘。其实,当年陈家还处于初创和原始积累时期,并未达到后来的“巨富”阶段。
直到1964年元月,施蛰存从郑逸梅处得知了陈小翠的住址,即于同月20日到陈小翠家中登门拜访,首次见到了四十二年前一起合写《〈半月〉儿女词》的作者。二人虽是初见,却不陌生,只是已历经沧桑,两鬓添霜。陈小翠在后来为施蛰存写的《题画》一诗中有句云:“少年才梦满东南,卅载沧桑驹过隙。”真是感慨万千。施蛰存后来在《闲寂日记》的同日日记里写道:“访陈小翠于其上海新村寓所,适吴青霞亦在,因得并识之。坐谈片刻即出,陈以《吟草》三册为赠。”这是两人定交之始。同月二十三日的日记云:“读《翠楼吟草》,竟得十绝句,又书怀二绝,合十二绝句,待写好后寄赠陈小翠。此十二诗甚自赏,谓不让钱牧斋赠王玉映十绝句也。”
施蛰存《北山楼诗》中有此十二首绝句,题为《读〈翠楼吟草〉得十句殿以微枕二首赠小翠》。其中第十一首中有“儿女赓词旧有缘”之句,就是指当年两人合作写《〈半月〉儿女词》一事。从此之后,施蛰存与陈小翠再续了一段为时四年半左右的“文字因缘”,诗歌酬和,书画赠答,相知相赏。在那万马齐喑的年代里,他们以诗词书画进行心灵的交流,感受到了那种人世间少有的真挚情谊。后来陈小翠还将《翠楼吟草》四编嘱请施蛰存点定,并“引以为可与谈诗”者。后“文革”爆发,两人的交往戛然而止。1968年7月1日,陈小翠因不堪凌辱和迫害,在家中引煤气自尽。
1985年,施蛰存为了纪念和缅怀陈小翠,遂将两人当年发表的《〈半月〉儿女词》,以及两人后来的酬唱诗作,编录成一册《翠楼诗梦录》。施蛰存还撰文详细回顾了其与陈小翠的这段“文字因缘”,并对陈小翠在文学方面的造诣予以了极高的评价。他请好友、著名诗人、词人周退密题写书名并赋词,同时又请著名诗人徐定戡和诗题字。20世纪80年代末,施蛰存将陈小翠生前赠送给他的两幅小品画作,委托香港的朋友印制成贺年卡寄赠朋友,并印有“纪念画史逝世二十年”的文字。他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来纪念和缅怀这位才华横溢,却又命运多舛的女诗人、女画家。施蛰存生前一直想将《翠楼吟草》整理出版,但由于种种原因而未能如愿。他在后来出版的《北山楼诗》中特别附录了陈小翠的两首古风和诗:《大雪客至用东坡聚星堂诗韵奉和》、《人日大雪戏笔再呈蛰庵诗家》,均为1964年初所作。
2000年5月,施蛰存出版了《云间语小录》一书,他特意在该书的封面上选用了一幅陈小翠的设色山水小品。在枯林萧瑟、荒寒孤寂的画面上,有陈小翠自题的一首五言小诗:“落叶荒村急,寒星破屋明。不眠因酒薄,开户觅秋声。”真别有一番深情寄托其中也。 |